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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征明《寒林竹石图》解读
来源/作者:网络 |
胡西林
(西泠印社 08 秋拍 第 327 号拍品 )
文征明( 1470 〜 1559 ) 寒林竹石图
水墨纸本 立轴
1541 年作
93×31.5cm
出版:
1. 《戏笔画考略》 P2 ,程曦著,香港中文大学出版,1973 年。
2. 《木扉收藏明清中国书画展》图版 7 ,巴黎赛努奇博物馆,1976 年。
著录:
1. 《改订历代流传绘画年表》 P78 ,徐邦达编,人民美术出版社。
2. 《文征明年谱》卷六 P517 ,百家出版社, 1998 年。
3. 《觯斋书画录》,郭葆昌编。 1926 年。
说明:
1.1976 年在法国巴黎赛努奇博物馆“木扉收藏中国明清书画展”展出。
2. 颜世清题签条。
RMB: 1,120,000
文征明《寒林竹石图》作于明嘉靖二十年( 1541 )的七月十五日,时年文征明 72 岁。纸本,立轴,纵 93 厘米,横 31.5 厘米。这是文征明类倪云林一路作品,绘落木溪山,画面萧简,笔墨在粗细之间,颇有一种疏淡雅逸的韵致。此作问世近五百年来,历经多位藏家递藏,依然品相完好,极为难得。
画为王禄之作,王禄之就是王谷祥,他比文征明小 31 岁,不仅与文征明同为苏州人,而且与文征明亦师亦友。嘉靖八年( 1529 年)王谷祥考取进士后,曾在吏部任员外郎,其时吏部尚书是嘉靖朝权势显赫的汪鋐,他以太子太保的身份同时兼任着吏部和兵部两部的尚书。汪鋐在明代史中是一位颇具争议的人物,有人认为他是正国法、昭公道,对革除明朝弊政作出贡献的人,但更多的人认为他是一个工于心计,貌似直爽而内心阴险、排陷善类的角色。王谷祥为人正直,与人交往不论地位,看重的是人品,他正是在吏部员外郎任上因为忤逆汪鋐而被降一级,外派真定充任通判(明代员外郎为从五品,通判为正六品),不久他辞官回家,做了文征明的学生。文征明欣赏他的脾气,将其视为莫逆之友,师生之间王谷祥既常往“停云馆”(文征明斋名)请益,文征明也常来“坚白斋”(王谷祥斋名)茶叙,《寒林竹石图》就是那天他们在坚白斋茶叙之后先生为弟子所作。
画上所题是一首文征明的旧作五言绝句。诗作于十年前,当初是文征明为苏州的性空和尚绘制水墨写意十二段时在其中的一段上所题。嘉靖二十二年( 1543 )辑刻《文翰林甫田诗选》时收入此诗( 1936 年广益书局出版《文征明集》,此诗收入卷十六《补辑》之中。)后来,明朝天启崇祯时人汪砢玉、清朝康熙年间官至刑部侍郎的卞永誉在他们分别编着《珊瑚网画录》和《式古堂书画汇考》这两本书时,又将文氏的《水墨写意十二段》收入书中,并且将题有该诗的这幅作品取名《落木寒泉》。这本来无关《寒林竹石图》,问题是文征明《寒林竹石图》题诗与《落木寒泉》上所题略有出入,即第三句《落木寒泉》是“何处天球鸣”,而《寒林竹石图》上是“何处鸣琅玕”,于是有人认为,《寒林竹石图》是《落木寒泉》的摹本,产生误解。显然这是一叶障目,不知其二所致。
毫无疑问,文征明是一位出色的诗人,尤其是一位出色的画家诗人,他的诗兼法唐宋,格调清新,温厚而平和。尤其难得的是,他画上题诗绝大部分是自己所作,这在历代画家中都不多见。但是他的题画诗中也常常出现一些重复或者诗句略作变化的现象。比如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文征明的水墨立轴《溪桥策杖图》,上题一首文氏自作七言绝句:“短策轻衫烂熳游,暮春时节水西头。日长绿树青帏合 , 雨过遥山碧玉浮。”这首诗被收入《文征明集》中,其中就有两处不同:一处是“短策轻衫”的“衫”字,在《集》中是“鞋”字,另一处是最后一句“雨过遥山碧玉浮”的“浮”字,在《集》中是“流”字(见《文征明集》第 1187 页)。除此之外,刊刻于明万年间的李日华的《味水轩日记》卷五(有正书局本,《中国名画》第一集)中也收录了这首诗,也是这两处不同,只是在《味水轩日记》中,最后一个字又从“流”变成了“浮”。由此可知,这首诗文征明至少有三个版本,也就是说这首诗他至少在三幅作品中题写过。
这种情况在他绘赠友人的作品中比较多见,这是因为: 1. 绘赠友人的作品往往受时间限制,而作诗需要推敲,耗费时间,录旧作方便省事。 2. 录旧作多数凭记忆,难免会有记错的时候。 3. 文征明是一位严谨的艺术家,他对自己的题画诗不断进行推敲,在题画时,如果觅得更贴切的字词,他会随时替换,并且因画面的不同,会作相应调整。所以,同一首诗出现不同版本是十分自然的事。
在《寒林竹石图》上共钤有七枚收藏印,根据 1926 年刊印的《觯斋书画录》的著录,属于明清两朝所钤的有五枚,分别为“至古”白文圆印,“赋闲珍赏”白文方印,“高氏象南心赏”朱文长方印,“高生长物”朱文方印,以及“泊如斋真赏”白文方印。五枚收藏印大约分属三位收藏家,其中以明万二十年进士、曾官万朝工部主事、兵部员外郎并迁南京刑部郎中的沈朝焕最为熟知和著名,他也是王谷祥之后最早收藏这件作品的收藏家。沈是杭州人,字伯含,号太玄,泊如斋是他的堂号。此人为官之余便是做诗,在万朝颇为人瞩目, 1616 年去世时董其昌为其撰墓表,称他“少而称诗,垂老不倦”,而生前更是得到前辈、明隆庆二年( 1568 )进士利瓦伊桢以及同辈大学者、万十七年进士陶望龄的高度赞扬。沈朝焕虽然不是书画家,但是他以文人的眼光看画赏画,有独到见识。晚明时刊刻的《顾氏画谱》中有一则题戴进的画跋:“吴中以诗字装点画品(指吴门画派),务以清丽媚人,而不臻古妙,至姗笑戴文进诸群为浙气。”即出自沈朝焕之笔。他对明代以来的浙派和吴门画派绘画都不是一味褒贬,而是有自己的独立见解,是一位有眼力有心性的文人。
沈朝焕之后的另一位重要收藏家是高象南。关于高象南,史书中找不到他的事迹记载,但此人收藏过的历代书画却屡见于公私收藏。比如曾藏紫禁城干清宫、著录于《石渠宝笈》续编中的《明沈贞吉画菖蒲轴》就曾经是高象南的藏品,上钤“东吴高氏”、“高生长物”、“高氏心远居书画印”、“象南心赏”诸印。再比如曾为民国著名收藏家、密均楼主人蒋祖怡收藏的赵孟俯的《墨梅图》,在清代嘉庆道光前后也曾经是高象南的藏品,当年高象南为得这幅《墨梅图》,是用一只宣德炉和一幅明代姚公绶的《雪竹图》从别人手中换来的。由此我们可以大致推知,高象南是清嘉道(十九世纪中叶)前后苏州地区一位颇有实力和品味的收藏家。从已见数据还可以知道,高象南收有多幅文征明作品,《寒林竹石图》是其中的一件。
到了清末至民国初年,《寒林竹石图》归藏郭葆昌。郭葆昌是大收藏家,尤以收藏和研究历代瓷器著名, 1924 年他曾任故宫瓷器馆馆长。在袁世凯短暂的“洪宪”时期,他是景德镇的陶务监督,著名的“洪宪御瓷”就是出自他督窑景德镇时期。同时,他的书画和碑帖收藏也极为可观,所藏多为当年清宫流传有序的旧藏,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乾隆“三希堂”中的“二希”,即王珣的《伯远帖》和王献之的《中秋帖》,并由此直接刺激了同好、著名收藏家张伯驹全力从溥心畬手中收购陆机的《平复帖》,传为一段佳话。 1926 年,郭葆昌将其收藏的书画著录成《觯斋书画录》,《寒林竹石图》就在其中。需要指出的是,郭葆昌著录此画时出现两处偏颇:一处是在识文时,将文征明跋语中王禄之“坚白斋”识成“守白斋”,并将左上方圆形白文“至古”印识成“玉古”。另一处是他为此画做的题目。明代的文人画家包括文征明在内,常常作画不取题目,而是题一首诗或者写一段跋语,以此作题。这样做的好处是诗画互补,并且不会因为题目欠妥而障掩画意,不利的方面是给著录带来不便。所以明代有许多名画本来并没有题目,而是后人在著录时才取题目的。《寒林竹石图》就属于这种情况。画面所绘是“寒柯竹,小山激湍”(郭葆昌《觯斋书画录》中对此画的描述),题目却取成“寒林竹石图”,显然不够贴切。因为画中木未成林,一二枝竹叶也仅点缀而已,怎么是“寒林竹石”呢?我们再联系文征明题诗中那句题在《落木寒泉》图上的“何处鸣琅玕”。所谓“琅玕”可以解为石也可以解为竹,但是画中“小山激湍”的水口处有卵石砥流,于是发出了水击卵石的美妙声音,这启发了文征明的艺术通感,他于是将那句题在《落木寒泉》图上的“何处天球鸣”改为“何处鸣琅玕”,这是很精妙的改动。显然郭葆昌当年将次要的一支竹叶喧宾夺主,并且误将“琅轩”解为竹了,以至出现偏颇。试想,一枝竹叶如何“鸣琅玕”呢?民国初年,长期寄居北京的大收藏家广东连平人颜世清(号飘叟)观阅此画并为之题写签条,显然他也不同意郭葆昌为此画所取题目,签条曰:文衡山枯木竹石。于是出现了签条与著录题目不一致,著录题目与画面内容欠恰当的情况。之后,徐邦达《改订历代流传绘画编年表》、《文征明年谱》均采用《觯斋书画录》所取题目,这是需要加以说明的。
郭葆昌之后,《寒林竹石图》的收藏者就是“木扉”了。但是“木扉”并不是人名,而是靡声海内外的著名考古学家、历史学家、艺术鉴赏家和学者郑德坤的藏书楼名。郑先生是燕京大学的硕士,哈佛大学的博士,学识渊博,早年在英国剑桥、牛津、伦敦大学讲授中国艺术与考古学, 1948 年他路经香港,本想立即由港入川回国进行考古和科研活动,但因为时局动荡而未能成行,在香港滞留三年。恰好此时郭葆昌的儿子郭昭俊携其父(郭葆昌 1942 年去世)遗留文物至香港,《寒林竹石图》就在这个时候成了郑德坤的藏品。之后,郑德坤又应邀再往剑桥大学讲学,一去数十年,《寒林竹石图》也随着他一起长期游历海外。郑先生是学者,他收藏极为丰富,但是他收藏的出发点首先是出于研究和教学的需要,而不是为了商业目的。 1967 年他在法国巴黎赛努奇博物馆举办“木扉收藏明清中国书画展”, 1976 年,他在香港中文大学出版《木扉藏明遗民画二十家》,《寒林竹石图》都在其中。可以说,文征明这幅山水佳作问世五六百年来,在郑德坤的褒扬下,真正靡声海内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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