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与唐墓壁画的交集

《狩猎出行图》之二   
 

《宫女图》

 

 
　　最早听说吴冠中的名字，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笔者来到陕西历史博物馆工作以后。那时先生受邀来西安讲他的绘画理念和实践，博物馆同行里有从事美术创作的，对他的新颖观点印象深刻，也让笔者记住了吴冠中的大名。上世纪90年代以后，通过报刊杂志、电视网络，对先生的了解越来越多，崇敬之余，却从没有想到，能有机会与先生相会和交流。
　　记得那是2002年9月20日，原本很平常的一个日子，下午是陕西历史博物馆壁画库开放的时间，3点半，参观的客人准时到达，一老一少两个人，那位长者看起来有70多岁，矮矮瘦瘦的，有点儿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询问同行的年少者后，不禁大吃一惊，原来他就是吴冠中。先生的大名早已熟知，今天能有幸与先生一同观赏唐墓壁画，荣幸之余也有些惶恐——给先生讲解，这不是班门弄斧吗？看出了笔者的顾虑，先生一再谦虚地说：“我是来学习的”，一句朴实的话，打消了笔者的顾虑，也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陕西历史博物馆的大唐墓室壁画真迹库，收藏了上世纪50年代以来西安及附近地区约20座唐代墓葬里揭取下来的数百幅壁画，其中以公元706年陪葬于乾陵的章怀太子、懿德太子、永泰公主墓的壁画等级最高、影响最大，也最为有名，供游客参观的10幅壁画就选自这几座墓。按照参观路线，我们先从章怀太子墓的壁画看起。
　　章怀太子李贤是武则天与唐高宗的第二个儿子，生前曾被立为太子，在唐高宗和武则天东驻洛阳时，他还在国都长安临时主持过朝政。公元684年，武则天以谋反罪将李贤废为庶人，并贬往巴州(今四川巴中)，33岁时被逼自杀，就近埋葬在巴州。公元706年，他的弟弟唐中宗李显重新即位后，将他的灵柩迁往乾陵重新安葬。1971年，陕西省文管会发掘其墓时，40多平方米的精美壁画惊现于世。山间野外激烈的马球争抢，前拥后呼声势浩大的狩猎出行，皇宫大门前尽职尽责的守卫官员，后宫庭院里王妃侍女的游玩小憩，盛唐时期皇宫贵族生活的全景画卷，被形象而真实地展现出来。其中长达8.9米的《狩猎出行图》，画面人物众多、动感强烈、气势磅礴，因篇幅太大，揭取时被分割成了4块(分别命名为之一、之二、之三、之四)，再加上脱离了原来的环境，因此，虽然是国宝级的壁画，却不容易在有限的时间内将其背景和内涵讲解清楚。尤其是其艺术特点，更是我们这些非美术专业人员难以认识和把握的。4块壁画中，《狩猎出行图》之二是最主要，也是最集中反映主题的一幅，在面积 2.7平方米的梯形壁面上，描绘出20多位骑马奔跑的人物，朝着一个方向奔跑。吴冠中详细地观看壁画后说，这幅壁画远看视觉效果非常好，排列成行的马匹，虽然密度很大，但弧形马鬃通过红、黄、黑、白不同色彩的合理组合，产生了鲜明而富有变化的视觉效果，并有很强的韵律感，一下子就能抓住人的视线，和《狩猎出行图》之四的疏朗、缓慢形成强烈对比；近看线条很流畅、很精细，也很到位。《客使图》是章怀太子墓最有知名度的一幅壁画，描绘的是3位唐朝外交官与3位境外使者的会面，吴冠中将《客使图》与《狩猎出行图》进行了比较，认为二者线条特点不同，《客使图》线条粗犷、流畅，非常娴熟，通过人物正面、侧面、背面不同方向的交错安排，使画面构图安排显得很合适。
　　《宫女图》是乾陵陪葬墓壁画中多见的题材，永泰公主墓前室东壁南铺的《宫女图》又称《九宫女图》，在众多的唐墓壁画仕女图中是美术家谈论最多，也最为欣赏的一幅。其中位居画面中心的那位捧杯少女，更是受到了人们的关注和喜爱，美术家们将各种各样美好的称号送给了她：中国古代第一美女、东方的维纳斯、中国的蒙娜丽莎等。然而，在观看这幅图时，吴冠中却从构图方面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认为人物组合没有安排好，显得有些支离破碎，中间的空白带很明显。另一幅《宫女图》，又称《七宫女图》，是从懿德太子墓前室西壁揭取下来的，在观赏这幅壁画时，吴冠中评价说：图中人物前后组合很合理，看后感觉很舒服。色彩的使用也是很讲究的，中间的色彩厚重，这样就形成重心，起到吸引人的作用。意大利波提切利的仕女画，在布局、造型、线条上，有许多与这幅《宫女图》相似的地方。先生的评论，引起了我们的关注和思考。
　　以往学者研究中国古代壁画如龟兹壁画、敦煌壁画时，注重的是西方绘画艺术对魏晋南北朝以来中国绘画的影响，那么唐代绘画艺术优美的人体造型和浓郁的人文情怀，是否也对西方艺术尤其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艺术产生过影响呢？
　　波提切利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著名的画家，在人文主义思想的影响下，他的作品广泛吸收了各方面的营养，反映出文艺复兴时期人们追求现世幸福的一种愿望，如《维纳斯的诞生》中的少女，洋溢着青春生命的美好，被认为是西方美术史上最优雅的裸体。《春》、《诽谤》、《接受维纳斯和三美神赠物的年轻妇人》等作品中的女性，也都充满着清纯、典雅的美丽和抒情诗般的迷人气质，闪烁着人性美和理想美的光辉。吴冠中认为，他很可能是从唐代的绘画艺术中汲取了营养。
　　吴冠中将唐墓壁画与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作品联系到一起进行对比，进而探究西方艺术与早其700多年的东方艺术的一种内在关系，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听到。同时，也给予我们一些启发：唐代艺术是在开放性的社会土壤中发展起来的，我们在研究唐墓壁画时，也应该将眼界放开，不要仅仅拘泥于自身。吴冠中独立的思想和敢言的作风也使我们获益匪浅。
　　6月26日，突然从电视上得知先生在北京病逝的消息，震惊和悲痛之余，也给我们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吴冠中唯一一次在陕西历史博物馆参观唐墓壁画的活动，成为我们心中永远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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